他们帮加沙女孩卖画

2025-12-24 16:24:38 来源: 《环球》杂志

新加坡一家社区图书馆里,摆放着有贾娜画作的明信片

/《环球》杂志记者 舒畅(发自新加坡)

编辑/乐艳娜

  一个想伸出援手的人,能为战争中的另一个人做些什么?

  也许是一件微小却具体的事:比如,帮她卖画。

  过去一年多,从新加坡的社区图书馆,到华盛顿的教堂、神户的艺术市集、都柏林的博物馆,许多人看到了加沙女孩贾娜的画:绿色天空里黑色的小鸟,蓝色海水中漂浮的彩色水母,挂着巴勒斯坦国旗的帐篷……它们被印在贴纸、耳环、T恤、明信片上。

  贾娜只有12岁,却已经历了四次战争。最近一次开始于2023107日,为了躲避以色列军轰炸,她和家人搬了8次家,睡过学校、帐篷、街头,随身带着文件、衣服、毯子、锅碗、水桶等生活必需品。据联合国方面统计,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两年多时间里,已有超过7万巴勒斯坦人死于加沙战火,其中就有贾娜的4位亲人。

贾娜

  2007年,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(哈马斯)控制加沙后,以色列封锁了加沙这片飞地,严控物资和人员进出。在新一轮冲突爆发前,加沙人用有限的水电支撑起日常生活。年幼的贾娜梦想长大后当一名医生,所以学习科学课格外认真。另外,每个周四,她都会花几个小时画画。

  以军两年多的轰炸破坏了加沙八成的建筑,市面上物资紧缺、价格飙升。和许多人一样,贾娜的姐姐赫芭选择通过社交媒体向外界求助,筹钱买菜、买药、买柴火。

 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,有人想到了贾娜的画:也许大家愿意花点钱,把它们带回家,这样就能帮到贾娜一家,这真的可行吗?

贴纸、贺卡和枕头

  2024年夏天,美国西海岸西雅图。赫兹·沃斯基在社交媒体上收到一条陌生人的私信。对方是一个自称赫芭·阿尔纳布尔西娅的加沙女人,头像里的她裹着头巾微笑。她问赫兹,能否帮忙转发她的故事和筹款链接。

  赫兹替一户家庭带孩子,空闲时经常参加声援巴勒斯坦的活动,并在社交媒体上分享。这可能是赫芭向她发来私信的原因。过去两年,一些加沙人想在国际募款平台上筹钱,但由于平台方限制,通常需要国外人士帮忙创建页面、传播链接。

  那天,加沙已是深夜,轰炸让赫芭无法入睡。赫兹记得自己在手机上敲下:“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也无法想象你在经历什么。但我会守在这里,直到你能睡着。”

  赫芭没有开口提要求,但赫兹捐了一点钱:“当时确实有点盲目。我甚至不在乎是不是诈骗,只是觉得也许今晚能帮一个人……就算我被骗了,也不会亏掉所有的钱。”

  尽管有10个小时的时差,两人开始频繁聊天。赫兹渐渐了解这个家庭:10年前,赫芭的父亲去世,母亲带着8个孩子。最小的贾娜喜欢画画,但用来画画的材料越来越少、越来越贵。赫兹看到贾娜在战争环境下创作的作品:橄榄树、住过的帐篷、挣脱铁链的拳头。有一幅画上散落着葡萄、青椒、鸡蛋、胡萝卜、爆米花、一小块披萨……都是贾娜饿的时候想吃的。

  “我突然想到,天啊,就是它!”赫兹说,“我问赫芭,如果我把贾娜的画印成贴纸和明信片卖,可以吗?她说,当然。”

  问题是,会有人买吗?

  这年9月,赫兹和朋友在阿拉斯加举办了一场为加沙募款的表演兼拍卖活动。桌上摆着人们捐来的红酒和纪念票券。旁边是赫兹带来的几张用贾娜的画做的贴纸和明信片,没卖完,但有人买——这说明有人喜欢这些小玩意。

  赫兹形容自己回到西雅图后,感到“野心勃勃”。元旦将至,赫兹请贾娜设计一张画,印成贺卡在线出售。人们陆续晒出收到的贺卡:一个被各国国旗组成的彩带环绕的地球,下方有一只白鸽。赫兹还为此开了家小网店,但生意冷清。

  赫兹也联系过不少市集,也都不顺利。一些主办方没回复,一些说报名期限过了,还有一些明确表示不希望出现“巴勒斯坦元素”。

  一次视频通话时,赫芭建议赫兹先小规模去做,碰上机会就试试。“别把钱花光,也别给自己压力。”

  20258月,赫兹干脆在家门口支起一张桌子,用马克笔在白板上写下“贾娜艺术商店”。“我家住在热闹的街上。”让赫兹惊讶的是,真有人开始在摊前慢慢挑选。

  那段时间,空气里似乎出现了微妙的变化。一家复古服饰店“线头猎手”的老板对贾娜的画很感兴趣,邀请赫兹带上作品参加在西雅图西北部巴拉德社区举办的艺术展——一个每月与当地商铺合作、推出新艺术家的活动。一个周六的夜晚,赫兹在“线头猎手”门口摆摊摆了3个小时。

  隔天,“线头猎手”邀请赫兹继续摆摊,因为旁边就是每周日热闹的农夫市集,抱着牛肉饼和西蓝花的人们,自然而然停下脚步,问上一两句。

  “感兴趣的人会自己找上门来。人脉又能带动人脉。”赫兹说,她最近还把贾娜的画缝在了一个枕头上。

“没有鸡蛋怎么做松饼呢?”

  一个德国人把贾娜画的树制成27×35厘米的海报在线出售。一个住在日本大阪的女生和3个室友把画印成明信片,并带到新加坡的一家社区图书馆;她还时不时帮一位33岁的加沙老师和她的3个孩子买些面粉、扁豆和蔬菜。还有一个都柏林人,把3个加沙女孩的画带进爱尔兰儿童博物馆,贾娜最大,另外两个分别只有10岁、5岁。

  这些行动分布在不同城市,目标却一致:求助,以及建立一个松散但有效的国际互助网络。

  互不相识的人会因此时而相聚,比如在赫芭建的群“帮助赫芭和贾娜”里。在群里,赫芭会说爆炸声震得她站不稳,会说用一笔钱买了柴火,也会请大家猜猜贾娜画了什么。一些人分享卖画进展。也有人聊工作日常,还有些人只是旁观。

  路易斯·福尔纳罗是在其中投入很多的一类人。

  他住在美国东海岸新泽西州,是一名射频技术员,热爱摄影。20245月认识赫芭后,他帮她润色过募款页面的英文自述,看到她在与各国人交流中英语水平迅速提高。赫芭尝试教他用阿拉伯语说早安、谢谢、不客气,但视频断断续续,路易斯听不清发音的细节:“我的阿拉伯语没她的英语学得快。”

  46岁的路易斯在新泽西州帕特森市长大,这里有庞大的巴勒斯坦人社群。高中时,巴勒斯坦朋友总说,想回家乡看看,但很难。于是他开始读书——他发给《环球》杂志记者5本“开启这段旅程”的书,内容涵盖从巴勒斯坦民族自决,到更广泛的不平等等多方面内容。那已经是遥远的2000年的事了。从202310月起,许多加沙人发私信给他。他随机点开赫芭的聊天框,也第一次与一个具体的加沙人建立联系。

  认识一个具体的人,重要的一点是,验证对方的身份。路易斯和赫兹都认为,建立信任需要长期交流,靠彼此付出真心慢慢建立。但群里的人也总结出一些技巧。最直接的是视频通话:可以直接看到对方、炸断的墙,听到无人机的轰鸣声和周围传来的爆炸声。但因为信号极差,“他们可能没法立刻打开视频。”

  有人会分享定位、照片、证件,还有口音——懂阿拉伯语的人能分辨加沙人特别的腔调。还有交叉验证。路易斯说,从真正的加沙人那里,总能更快获取信息。“比如,我看到他们发的视频里,一座清真寺几乎被夷为平地,但塔顶还在。不一会儿,我关注的新闻账号就在讲同一件事。”

  随着认识的人越来越多,也能向他们打听信息。这也是社群存在的意义之一。

  同样,加沙人也必须谨慎,因为双方都被骗过。群里的美国人梅利莎·卡希尔说,她和3个加沙家庭保持着密切联系,也听过不少例子:“有人把本该给加沙人的钱偷走了。”由于加沙人依赖外国人创建平台、中转募款,有人借机截留资金。

  所以,一旦认识具体的人,帮忙转发、发声,往往会引来更多求助。评论区会出现令人心碎的留言:“我们正在挨饿,为什么不听听我们的声音?”赫兹、路易斯、梅利莎每天都会收到大量私信。尽管心里难受,但他们也清楚自身能力有限。赫兹渐渐意识到,自己不可能回复所有讯息,也“不想给对方错误的希望”。路易斯说,有时候想到这些就睡不着:“忽视他们让我痛苦。我唯一能尝试的,就是持续分享加沙的情况。”

  他们的共识是,能做一点是一点,积少成多,以及不要内耗。梅利莎说,如果愿意帮忙,能做的远比想象中多。她的大学生朋友在帮加沙学生改学校申请文书,作家朋友帮加沙的写作者找发表机会。“先想想自己热爱什么、擅长什么,以及你认识的家庭最需要什么。”

  在华盛顿,梅利莎全职照看两个小孩,她与许多加沙妈妈建立联系后,互相交换食谱。她学着做油炸鹰嘴豆团子,却找不到趁手的工具——在加沙,几乎每家都有这种特制工具,用来把豆泥做成球投进油锅。一位妈妈说:“我们被迫搬了15次家,一直带着这个工具,相信你也能找到!”

  有一次,梅利莎说起自己和孩子对鸡蛋过敏,做松饼不用鸡蛋。“没有鸡蛋怎么做松饼呢?”加沙妈妈很好奇,因为在加沙几乎买不到鸡蛋。梅利莎说,可以用罐装鹰嘴豆里的水代替鸡蛋。对方半信半疑:“我有面粉、奶粉,还有鹰嘴豆水,你帮我算算比例,看能不能做出松饼。”那天晚上,梅利莎在厨房做起实验。她用咖啡杯作计量工具,因为加沙帐篷里没有量杯。

“至少我们还有饭可以做”

  “卖画的收入不多,但每一笔都很宝贵,帮我们维持生计。”202511月,赫芭用文字回复《环球》杂志记者。

  20251月,交战双方又一次达成停火后,赫芭一家回到了位于加沙中部的家。墙还在,门窗都没了。从房间望出去,几米外是清真寺的废墟;另一侧被炸毁的房子,瓦砾下还埋着邻居的尸体。

  11月中旬的采访中,赫芭这样描述一家人的生活:

  “现在,弟弟负责家里的重活。他去市场买食物,把水桶接满。水一周只供应一天,全家都得帮忙,包括贾娜也一起去,去时把所有能用的容器都灌满。用手去洗衣服、餐具。想洗澡还是很难。”

  “物价降了一点,但还是比战前高好几倍。大部分蔬菜水果能买到,但鸡肉、鸡蛋、牛奶几乎没有,或者贵得离谱。我们一天吃两顿,经常吃番茄酱烤茄子、香料炒土豆配米饭。我们在房子旁窄窄的通道里,用木头或废料生火做饭。浓烟熏得妈妈眼睛难受,但她说,至少我们还有饭可以做。”

  “贾娜6点半起床,吃过早餐后开始上课。课程主要通过线上发消息进行。学生和老师有一个群,老师每周用文档发送英语、数学、阿拉伯语和科学等各学科的学习材料。经济条件允许时,会让她去线下的私人课堂学英语和数学。加沙人重视教育,贾娜想再次成为班里最优秀的学生,就像学校被毁前一样。”

  “学完功课,贾娜要帮妈妈做家务,以及复习功课,然后去送要烤的面包。这附近有个面包师,用火炉烤面包赚点钱。因为没有电和煤气,面包店无法正常营业,很多人就手工和面,把面团送去烤。”

  “贾娜仍然画画,最近的一幅是一个流泪的女孩,戴着有巴勒斯坦国旗图案的口罩。”

  “晚上,贾娜大约9点睡觉。即便在停火期间,她也常常伴着爆炸声入睡。”

  冲突爆发两年多以来,冲突双方多次指责对方违反停火协议。1011日,又一次停火生效。但据半岛电视台统计,随后41天里,以色列有33天发动过攻击。1029日的一次攻击,造成百余人死亡。赫芭说,仍有那晚的受害者埋在废墟下,没人能用机械救他们出来。

  1113日,加沙迎来入冬后的第一场雨。社交媒体上到处可见被淹的帐篷和满是泥水的路面。联合国近东巴勒斯坦难民救济和工程处主任专员菲利普·拉扎里尼说,加沙又冷又湿,人们缺乏最基本的物资,临时帐篷很快被雨水灌满,把随身物品都浸湿。

  赫芭说:“我知道寒冬里和家人住帐篷是什么感觉。那些轰炸不断的晚上,雨从头顶上的3个破洞落下来,把毯子和衣服浸湿。我们一边到处放桶接水,一边祈祷暴风雨哪怕能停一会儿。我们不得不推迟做一些最基本的事情,比如洗衣服。因为没有地方可以晾晒。”

  (加沙分社记者黄泽民、报道员伊马德·德里姆利对本文亦有贡献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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